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考试这天,瑈璇依旧面色苍白,脚步虚浮;鼻中塞着布条,常常得仰着头防止鼻血滴落。展基见他怪模怪样,劝他不如三年后再考,瑈璇如何肯?坚持要去。展基拗不过他,只好依旧送到门口,让荣冬送进考场。
顺天府的二月,寒冷异常。天气不大好,一早便朔风凛冽,彤云四聚,天色昏沉。几人走近贡院,尚未转向大门,瑈璇忽然掉头便走。展基怔了怔,追上一步拽住他,问道:“怎么了?不想考了?”
瑈璇急急忙忙地道:“甘棠在那儿,我不想见他。”
展基望向贡院门口,荣冬微微遥指,人山人海中果然有一位高大挺拔的青衫书生,满脸焦急地四顾张望。旁边还有位布衣少年,瘦弱清秀,一望而知是江南人。
展基有些好笑:“他怎么得罪你了?你还考吗?”这些天追问瑈璇,他只是叫“骗子!骗子!”,每每泪盈于睫,却怎么也不肯多说。
瑈璇急得跺脚:“我当然要考!可我不想见他!”
展基见他挣得满脸通红,鼻血似乎又要滴下来,连忙安慰地拍拍他:“没事,别急。你跟荣冬走。”说着和荣冬示意,自己带着荣夏先踱步到贡院门口。
荣夏不等吩咐已经明白,走到甘棠面前询问如何进场,如何领卷等等一堆问题,满脸焦急困惑,东拉西扯,吸引住了甘棠蒯祥二位的目光。展基瞥眼见瑈璇跟着荣冬已经进了考场,微微颔首,荣夏对甘棠蒯祥连连施礼,千恩万谢,才和展基离去。
展基心中好笑,甘棠这下没等到瑈璇,恐怕更是担心,看他今天怎么考?
会试是全国考试,考生均为乡试中了的举人,都唱过《鹿鸣》,参加过鹿鸣宴,所谓“与试者皆歌鹿鸣而来”,等级较乡试高多了。考虑到考生的身份都是举人,明初这时入会试考场的检查,非常客气简单。瑈璇跟着荣冬,轻轻松松进了贡院。
北京贡院初建,瑈璇见内部的结构布局同江南贡院差相仿佛,也有明远楼致公堂,考舍同样是按《千字文》排布。只是整体规模小很多,大概为赶这次会试匆匆赶出,很多地方尚没有完备。
瑈璇坐在号房里,考卷已经送来,要等锣响才能拆。鼻血又有些涌出,瑈璇塞了塞布条。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:“兀那考生,你到底进不进来?”北京贡院此时尚小,听得到门口的声音。
一个清朗的声音:“大人,晚生在等一个朋友,也是要参加考试的。不知怎么还没到,劳烦大人再等等。”是甘棠!
“到时辰了!不可能等!关门!”是巡监冰冷的声音。大门吱溜溜地响,在关门了。
“等等!”是蒯祥?“甘棠,你快进去吧!我在这等他。” 巡监不耐烦地喝道:“进就进,不进就赶紧退下!别挡着门!误了时辰你们担得起?”
一阵脚步声,甘棠匆匆小跑进来了。
不知为何,瑈璇发现自己松了口气。难道自己担心这个仇人?哼!瑈璇心底痛骂了几句。
会试也同乡试一样,分三场。二月初九,十二,十五。因在春天,相对于乡试的“秋闱”,便称为“春闱”或者“春试”。考题范围类型也和乡试的一样,经义四书义礼乐论和时务策。
经义题是道老题,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,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”。瑈璇看到这“讲信”二字立觉刺目,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“欺骗”,心中还在愤懑,下笔如飞,一挥而就。
连着两场,瑈璇都设法避开了甘棠,只是都在门口见到甘棠蒯祥四顾张望的身影,又都听到甘棠拖延到最后一刻匆匆进场的脚步声。瑈璇一边躲一边郁闷:骗子还有理,还理直气壮?
二月十五这日,最后一场考完,瑈璇照例第一个交卷出了贡院,想和前面两次一样早早溜走。一出来却见门口的槐树之下,蒯祥负手而立,一动不动凝望着大门。见了瑈璇,面上闪过一丝喜色,缓缓踱了过来。
瑈璇四顾望望,时辰还早,展基荣冬都还没到,无奈硬着头皮停住脚步,低了头。自己也不知道,为什么连蒯祥也怪上了?难道是下意识地逃避?
蒯祥走到瑈璇面前,笑道:“考完了?”
瑈璇垂首不语,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,闷闷地跟着蒯祥走到附近一间茶馆坐下。蒯祥见他鼻子里塞着布条,便点了壶江南的菊花茶,及绿豆莲子羹这些清火之物。两人一直不说话,蒯祥既无责备,也并不多问。
瑈璇半晌问道:“阿祥,你知道我爹爹葬在应天墓场?”
蒯祥望着他苍白的面色,轻声道:“是。两年前知道的。”
当年南北榜案牵连千人,三百多人问斩。林丝在吴江老家,孕中无法行动,蒯富在应天府为其奔走。香山帮那时势力尚弱,这个案子又是太祖圣意,终于救不得陈夔也没收成尸。
两年前蒯祥接替父亲做工部的木工首,赴任应天府之时,蒯富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蒯祥,只隐瞒了瑈璇是女扮男装。瑈璇尚幼,又天真单纯,蒯家父子与林丝商量,都觉得暂不告诉他为好。没想到,如今他自甘棠处得知,竟会如此受伤。
果然瑈璇一听,又气得满脸通红:“那你也不告诉我?你们干嘛都骗我?”
蒯祥凝视着他,不紧不慢地道:“瑈璇!你知道林姨为了你,吃了多少苦?同样为了瞒你,又费了多少心思?这事她一定会告诉你,只是要等到你长大,等到你能够翻案昭雪。”
见瑈璇还是气鼓鼓地,接着劝道:“便是甘棠,也是一心想为这千余南方人洗刷冤情。你仔细回想回想,甘棠几时对不住你了?”
瑈璇张了张口,说不出话。
与甘棠相识,就是起于甘棠救自己性命。他应该很早就知道十七年前的恩怨,可是处处照顾忍让。瑈璇这些日子仔细回想,恐怕他在魁光阁时就想到了,却一直绝口不提,待自己总无微不至。便是这次在德州自己发火不顾而去,他也只是喊:你什么都没带!是担心自己。
蒯祥说着有些严肃:“瑈璇!这桩冤案要翻过来,不是容易事,你一个人便是好汉,也得三个帮。难得甘棠如此正直,你怎么反而怪他?” 蒯祥苦口婆心:“你不小了,以后在朝堂上,委曲求全的时候多了,怎么能不识好歹如此任性?”
瑈璇听着有些逆耳,心中思忖:真是自己任性吗?
蒯祥见他面色踌躇,叹气道:“别的不用比,你想想白姑娘。”见瑈璇迟疑,惊讶道:“你连白姑娘也怪?”
瑈璇说得闷闷地:“她也没告诉我。我几次说到我要去福建长乐拜祭爹爹,她都没言语。”
蒯祥喟然叹道:“瑈璇!这么些人对你的一片爱护苦心,你都当成欺骗?不领情也算了,反而怪大家?”
瑈璇低着头,不吭声。
蒯祥接着道:“白姑娘忍辱偷生,在教坊过的什么日子?应天墓场去上坟,都是天不亮偷偷跑去。她对你,抱多大的期望啊。倘若不是林姨尽心隐瞒,你能这么无忧无虑到现在吗?你怎能这么不懂事?”瑈璇涨红了脸,说不出话。
蒯祥道:“甘棠一直找不到你,担心得不得了。第一天考试为了等你,直等到贡院大门落锁才进门,差点进不去!”顿了顿道:“这几天考试都是心不在焉。如果他这次因为你的原因落第,你能安心吗?”
瑈璇一愣,半晌道:“我,我……”这时才觉得后果严重。是啊,如果甘棠这次落第不中,可怎么办?
揉了揉眼睛,面前出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,一袭青衫,折扇轻摇。含笑看着自己,诚笃沉毅的面容有些憔悴。
瑈璇迟疑着,良久终于轻声道:“甘棠!对不起!”
茶馆外依旧寒风呼啸,冰天雪地中天昏欲晚。荣冬望着三个少年携手嬉笑而出,不由得微微摇头。
这个陈解元,一时好,一时恼,究竟闹得是哪般?实在是天真幼稚。然而殿下与他脾性相投,岂非也就是因为他的简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