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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我再次走出神社时,已经是深夜了。阿丰没有在门口等我,而是坐在了石阶上。
“回去了。”我说。
“阿初怎么说的?”阿丰有些高兴。
“……”
“依然没同意吗?”
该怎么说?直接说吗?
“那个阿初,就是当初你救下来的小女孩吗?”
“……”
“你在哪里救下来的?”
“那个洞旁边。”也许是见我脸色不好,阿丰又说,“阿初和汝说了什么吗?”
我深呼了一口气:“说了什么……当然是说了很多……以此为代价,我告诉了她关于那个洞里究竟有什么。”
阿丰没有说话了,她站在原地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“我说,你知道这里之前有过神明吗?”我没有再看她,只是下了石阶,“正是因为有过,所以,这个村子在很长一段时间能风调雨顺,年年丰收。可是后来呢?那个神明为什么不再庇佑这里了?既然之前就有神明,为什么我们来的时候,连一个神社都看不到?”
巫女阿初和我说这些时,我仔细地观察过她,但依旧看不出什么奇怪的东西。
“……这里就算之前有神,也不算奇事——”
“当然不算。”我停了下来,“但你如果要继续守护这里,就必须弄明白。”
“阿初和汝,究竟说了什么?”
说了什么——
“这个村子有过一段不出外界,也能风调雨顺的时期,那就是那位神明还在的时候。过去的某天,神明不见了。村子便开始破败了,我们家族也收到了迫害,大家责怪是我们不够虔诚,所以神明才丢下了这个村子。在村子年年遭受饥荒后,我们家便成了第一个被吃了的家族。”阿初那张皱巴巴的脸上,依旧没有什么表情,虔诚又温吞。
“神明不见了?你怎么知道神明不见了,而不是离开了?”
阿初没有理会我的问题,她继续说:“这个村子有罪,我的家族是为了隐瞒那个罪行而消失。神吗?神对这个村子而言,真的重要吗?那么久的时间里,这个村子都没有神明,我们不也那么活过来了。”
“……这个村子,到底有什么罪?”
“什么罪?”巫女阿初慢慢地笑了起来,“呵呵,究竟是什么罪呢?说起来,那位幼年神明愿意留在这里,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从小就明白她的力量,也像孩童眷恋母亲一样依赖着她。可神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啊,等我可以独自处理许多事,等我明白了许多事时,她却依然还和当年一样稚气天真。不知道感情,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把村子变得更好,更不懂村里人在背后耍的小手段,只是一味地使用神明的力量,为这里降雨赐福。一开始当然没问题了,大家都会被这样的力量折服。可久而久之,大家都习惯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所以我开始教她,就像她在我小时候教会我许多东西一样。教会她明白感情,教会她明白怎么管理村民……本以为至少会有成长,她却只学会了那最没用的感情。至于能够用在人身上的心机手段,她是一点都没懂。”巫女阿初说这话的时候又看向了我,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她长得一模一样,但如果是你,我倒是觉得勉强过关,但还是太天真了。这个村子不是一位如此稚气的神明能够拯救,可她偏偏还不想走。”
“……你在她身边长大,你应该比别人更明白她的性格。”
“正是因为如此,所以才对她失望透顶,对所谓的神明失望透顶,原来神也不过如此。如果我的时间能有她那么多,能有她那样的力量,我做得会比她更好。”
“——既然你看不起她,你又为什么要当巫女?信奉神明不就是巫女之责吗?”
“巫女啊……”巫女阿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“我不过是和她关系比较近,所以才被选进来。那时我还想着,既然做了巫女,那就引导大家都来信奉她吧。如今神社遍地,也是我那时努力的结果。”
“那时的想法吗?现在为什么又这样想?”
“因为过去了八十七年,她依旧没有任何改变。容貌不变,身体不变,待人接物的方式没变,甚至那好几次我想要她改变的说话方式,也没有变。大家都习惯了这样毫无脾气的神明,在丰收祭祈求赐福,以及得寸进尺的人也越来越多。曾在这个村子累积下来的威望,现在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。”
“……”
“没什么想说的吗?还以为你至少会帮她说两句,我听巫女们说,你们在一起,就像亲姐妹一样——神会有家人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我盯着阿初说,“既然如此看不起神明,看不起她,又为什么不让她离开?”
“不让她离开?我们并没有不让她离开,是她自己愿意待在这里。既然有愿意贡献自己的神明留下,我们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。”
把神的恩赐说成这么理所当然,恐怕不是巫女阿初一个人这么想,恐怕这个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。就方才巫女们的态度看来,对待这位大巫女,比对阿丰要恭敬许多。阿丰在她面前,甚至说不上话。
“关于这个村子,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。”巫女阿初说,“那个洞很早就存在了。早到什么时候呢?至少在那个神明出现之前,就存在了。这些都是我们家族历代巫女记录下来的旧籍上才能看到的东西,是只属于我们家的秘密。怎么样,用上面那些,换取你在洞里看到的东西,不算亏吧?”
“那个洞吗?”
巫女阿初依旧一脸虔诚——
明明不信奉神明,她的虔诚又是给谁的呢?
“那个洞里究竟有什么?”
“你都说了这么多,不如再告诉我,你为什么对这个洞这么关心吧。”
巫女阿初抬起眼来看我,那道目光锐利得如同猛兽一般,却只是瞬间便收敛进了那温吞虔诚的面容里。
她声音低沉却不沙哑,甚至带着柔和:“稚气的神明说,她是在洞旁发现了我,我被她带回村子后,依靠身上带着的御守,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份。”
“所以你才这么执着那个洞吗?”我一改之前的沉默,反而有些欢快地说,“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。从那个洞进去,一直走到尽头会看到那里散发绿光,但那也只是个洞口。从那里跳下去——”
“有什么吗?”
“不。”我露出了笑容,“那里面,什么也没有,一片草地,四周都是墙,仅此而已。”
“什么——”巫女阿初猛地站起来身,“你在说谎——”
“我为什么要说谎?我回来的时候,我不相信你没看到我。几乎快把命丢了的我,为什么要说这种谎?老实说,如果不是事关阿丰,我才没心思听你在这里说这么多。”
“那个洞里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?!不可能——绝对不可能——”巫女阿初脸上的虔诚温吞消失不见,她目眦欲裂,手在颤巍巍地指着我,“你一定在撒谎!”
“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那个洞里一定有什么?”我看着她狼狈的模样问,“你见过从那个洞里出来了什么吗?”
“我当然见过——”巫女阿初突然慢慢地放下了手,盯着我说,“你到底是谁?”
“我到底是谁?这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了。”
-
我终于回过头去看阿丰,她终于还是抬脚走了下来,直到走到我身边,她才开口说了一件事。
那是在救幼年时候阿初遇见的事。在救下阿初之前,有一只怪物守在她身边,旁边还放着一些人的残肢。
“那可能是阿初父母之一吧?”我问,“那你后来怎么救下她?”
阿丰沉默地点了点头:“吾什么都没做,那只怪物便如雪融,流入了那些「虚无之潮」。”
所以,阿初才以为,洞里有什么才是。不然,她早应该被村子里的那些饥肠辘辘的人捡去吃了。
“那么,祈福舞——那个,有什么特别的吗?”
“是作为神明赐福的理由。”阿丰这次回答倒是很快。
“赐福吗?”
“汝作为村子外来者,自然不能莫名其妙接受吾之赐福。”
“那作为大巫女,岂不是每次丰收祭都能得到赐福?”我跟着阿丰一起走下石阶。
“一直以来都是阿初在帮吾,其赐福自然不能疏忽。”阿丰说。
所以巫女阿初虽已年过百,容貌却并不老态。现在阿丰虽然还能维持在村子里的地位,很大程度也是因为阿初的威信。名义上作为神明的大巫女,实则是比村长,比神明还要有威望的人。
“……总之,我会去调查那个神明的事。虽然百年来都没事,但既然知道了这些,还是都清楚比较好。”
我们终于走出了上神社的那条长长的石阶,来到了还算明亮的路上。
“汝似乎很担忧。”
“因为,如果那个什么不知名的神明是自己离开,用你们的话说,就是神明不负责。可如果,这个神明不是自己离开……”一个蛇头突然从我和阿丰中间窜出,抢走了我要说的话,
“不是自己离开,就很危险了。”我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蛇,继续说,“这里可能还存在另一种未知的危险。”
“别傻了,这个村子我从头到尾都看过了,除了那个洞,没什么值得担心的。”旧神这个时候也从阿丰身体里出来,飘在阿丰的右边,“而那个洞,我也已经答应了,让阿丰跟着去高天原一趟了。再说了,那个什么神明,之前我可是从来没听过有什么神明消失的传闻。”
“哦?原来你们不出出云国也可以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?”
不出意外,旧神可能又要对八岐大蛇有所嘲讽了。
旧神这次却只是冷哼一声,没有再说话。可八岐大蛇似乎不打算放弃,回到阿丰家时,旧神早已不耐烦地钻进了阿丰的身体了。
回到自己房间待了一会,还是睡不着,就又走出了房间。巫女阿初和我说的那些话,让我不由得不安起来。
披上衣服,我还是打算去洞那边看看。
“你要去哪?”
刚走到庭院,身后就传来了八岐大蛇的声音。
“到处走走。”
“我也去。”
“……”
“有那么担心吗?”化作人形的他走到我身边问,“还是说,未来的她,已经不再那么信任人类了?”
我没有说话,只是推了门,径直往洞那边走去。
月光已然黯淡,只有我指尖上的一点妖火照亮了脚下的路。去往洞的路并不明显,若不靠那个鸟居,是没法看到那条通往林子的小路。
然而,就在我们踏上那条小路后,便能看到在前方隐约有火光一闪一闪。
那是……
这么晚了,究竟是谁?
而且,这个地方有阿丰布下的结界,我也是动用了一些小手段才进来的。
我急忙把指尖的妖火收起,抹黑赶了上去。
那个洞原先本就在村子高处,又是一山分二连接之处,颇有上山之势。百年后,山似乎在生长般,连带洞也变高了。入林小路很快就到头了,紧接着是和去神社一样的石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