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郁占看着面前面孔白净的中年男人,微微有些恍惚。
记忆回到那天晚上。
她在自己的卧室里,发现了其他女人的内衣后,桑书南连辩解都没有一句,便认下了出轨的事实。
郁占甚至怀疑,那件内衣,根本就是桑书南故意留在那里,让她看见的。
她知道,他们之间的关系,在她流产后,出现了很大的问题。
有种说不出的绝望和无力,在他们两个人中间蔓延,彼此感染。
也许,桑书南终于到了极限,不能再承受了。
他要离开她。
离开有她在的、暗无天日的生活。
也许,这真的是件好事。
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传染不幸的本事。
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,似乎都很难喜剧收场。
“郁女士?”
坐在对面的人,轻声地将走神的郁占唤回到现实中。
“张律师,对吗?”
“对的。桑先生说,这件事是他有错在先,您有任何要求,他都会尽量满足,只希望能尽快办妥手续。”
希望尽快办妥手续么?
郁占唇边,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。
她问:“他为什么请你来?是担心我会不同意离婚吗?”
张舒衡面露难色:“这个……我也不太清楚。”
郁占恍若未闻:“还是说,他是因为不想再见到我,所以才专程请你来处理相关事宜?”
张舒衡瞠目结舌,无法回答。
郁占笑了笑。
明明是她先离题万里,现在,也是她把话题拉回正轨:“请你转告桑先生,我名下的三处房产,是故人所留,不便转手,所以我要求留下。其他的东西,都可以给他。请你尽快拟定协议书,让他签好字给我。”
张舒衡见过很多离婚案子,多的是闹得不可开交的丑恶场面,像这样干脆利落、落落大方的女人,他还是第一次见。
郁占说完就起身离开,甚至未曾忘记在桌上留下一张买单的钞票。
【捌】
桑书南的办公室。
黄子琳和桑书南隔着宽大的办公桌,相对而坐。
两个人的脊背都挺得笔直,都是一副正襟危坐、如临大敌的模样。
毕竟,他们要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。
桑书南问:“她有没有找过你?”
那个“她”是谁,黄子琳心知肚明,却偏偏还要问一句:“您说的是您夫人?”
夫人?
他们快要离婚了。这称呼,很不合时宜。
桑书南有些烦躁,但忍耐了下来,仍然保持着平静的神色。
他交叠放在办公桌上的手,交替了一下上下的位置。
桑书南只说了一个字:“是。”
他的反应太过冷淡,让黄子琳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空虚感。
她一无所获,也不好再墨迹下去,于是老老实实地说:“没有。她没有找过我。”
桑书南想起今天律师传来的话。
郁占没有试图挽留这段婚姻。
如果她不愿意离婚,他出轨在先,她有的是手段,迫他低头屈服。
但她什么都没有做。
只是很平静地,提出了一个对他有利的财产分配方案。
倒好像是她比他更着急离婚一样。
她竟连着一点矜持,都已不屑伪装。
她爱费行安的程度,一定远远超过自己。
这个认知,让桑书南在某个瞬间里,感觉愤怒。
愤怒却又很快被抽空。
只剩淡淡的悲凉。
说到底,他们之间的婚姻,从一开始,便是他用不甚光彩的手段谋来的。
外人眼中,他是模范丈夫,甚至有好友戏称他是“宠妻狂魔”。
只有他自己才知道,他们之间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
郁占是他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爱慕的异性。
从年少无知的时候开始,是她给了他最温柔的陪伴和理解。
这种感情,很难向其他人描述。
她本有她自己肆意畅快的人生。
但郁占并没有抛下他不管。
并没有将他的少年心思嗤之以鼻。
乃至到最后,当他急功近利地、用最容易招惹她反感的方式来逼迫她的时候,郁占仍然选择了原谅。
所以,这一次,轮到他做成熟的那一个。
轮到他放开手,给她自由。
“桑总?”
桑书南太长时间的沉默,令坐在对面的黄子琳感觉到不安。
桑书南回过神来。
他说:“这一次的事,我很感谢你。郁占现在还没找你,但如果她以后来找你,也希望你能遵守答应我的事,跟我保持口径一致。”
黄子琳笑了:“这是自然的。”
桑书南说:“答应你的酬金,会在明天打进你的工资卡。这段时间,你可以不用来上班。我会给你发三个月的薪水,让你有充足的时间,寻找下一份合适的工作。如果需要推荐信,你也不用跟我客气。”
黄子琳又笑了。
这个结果,在那天桑书南第二次拒绝她示好的时候,她就已经想到了。
不过,对她来说,并不是什么损失。
黄子琳脸上露出一点故意做出的遗憾:“我本来还想多跟着您学习学习。”
桑书南望着她,唇边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意,却又很快地湮灭不见。
他说:“比我优秀的人大有人在。跟着我,太委屈你。”
黄子琳以为只是寻常的一句自谦。
但桑书南却是发自肺腑。
他算什么?
不过是只逐光而活的蝼蚁。
不过是个求而不得的废物。
【玖】
离婚协议很快就拟好了。
协议按照他的授意,除了将房子车子都分给郁占外,还她留下了公司20%的股份。
桑书南看了一遍,没有问题。
万事俱备,只剩签字。
可是他拿着签字笔的手,将那只黑色的签字笔转了无数个来回,最后还是没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桑书南把离婚协议书塞进了抽屉。
过了三天,离婚律师张舒衡打来电话:“您如果签好了协议,我就过来拿一下。”
桑书南握着手机,站起身,走到窗边,往外看。
他曾经有很多次,跟郁占一起站在这里,俯瞰城市,畅想未来的人生。
他没想过,有一天,他的人生里,会没有了郁占这个人。
日光有些刺眼。
刺得桑书南觉得眼睛很难受。
像是要流下泪来。
他缓慢地问:“她,催了吗?”
张舒衡愣了两秒,才答:“不是。郁女士那边没消息。是您之前说,要尽快办手续,所以……”
桑书南又沉默了片刻,才说:“一个小时以内,我都会在办公室。你过来拿吧。”
挂断电话,桑书南坐回自己的座位,拉开那个尘封了几天的抽屉。
离婚协议安静地躺在那里。
桑书南狠了狠心,把协议拿出来,翻到最后一页,签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他推开门,走到新来的男秘书康雅身侧。
康雅见他来,主动地打招呼:“桑总。”
桑书南点了点头,问:“去k国的机票,订好了吗?”
康雅说:“订好了。后天一早的飞机。”
桑书南说:“能不能帮我改签成明天的飞机?我有个在k国的同学听说我要去,想邀我去他家里住两天。”
康雅说:“那我帮您看看还有没有明天的机票。如果有的话,需要给您订酒店吗?”
桑书南说:“如果买到机票,酒店也订上吧,多做一手准备。”
康雅点点头:“好的。”
桑书南在k国有同学,但他跟康雅说的那些“要去住两天”的话,统统是谎话。
他只是忽然不想留在这座充满了记忆的城市了。
哪怕是暂时的,桑书南也想要逃离。
以最快的速度。
好像离开了这里,就能抛下过去的一切,获得新生似的。
曾经,桑书南也一度这样自欺欺人过。
远赴港城求学,试图就此告别这座城市里发生过的点点滴滴。
而今,他虚长了几岁,但在某些方面,依然毫无长进。
【拾】
郁占坐在沙发里,怔怔地看着电视机。
电视里正在播放最新的新闻:“k国首都梦亚今日凌晨三点发生7.3级地震,震源深度11公里……”
电视机的声音被调得很大,但郁占什么都没听进去。
她只觉得,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房间,安静得过分。
一些不愉快的、久远的记忆,再度出现在脑海中。
她曾经在一夜之间,失去了新婚的丈夫和唯一的亲人。
那时候,空房子也像现在这样,安静得过分。
面前的茶几上,放着一叠a4纸打印出的文件。
是桑书南的律师送来的离婚协议书。
郁占已将协议看过一遍。
协议里的财产分割,对她非常有利。
与她之前提的要求不一样。
这是否证明,桑书南对她,终究是有一些歉疚的?
歉疚得想要多留给她一点钱。
歉疚得连见她一面都不敢。
郁占已经很多次地翻到协议的最后一页。
他已经签了字。
她不该还迟疑不定。
这不是她。
黑色的签字笔滚到了茶几的边缘。
郁占不知第几次把那支笔拿起来。
她正打算再试一次,试着在协议上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,手机响了起来。
电话是从公司的座机打来的。
郁占认识头几位号码。
她迟疑了一阵,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。
电话那头,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:“郁总?”
郁占很快听出来,电话是胡晓打来的。
之前,胡晓带着大批技术员工出走,投奔桑书南,一度惹得郁占很不高兴。
但后来郁占跟桑书南琴瑟和鸣,跟胡晓的关系,也自然而然地改善。
难道,胡晓也知道了他们要离婚的消息,所以打电话来问候?
郁占不知道他的来意,只顺着他的话,说:“我是郁占。胡工,你好。”
胡晓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,劈头便说:“桑总今天,有没有联系过你?”
郁占觉得奇怪,又有些莫名地紧张:“没有。怎么了?”
胡晓也觉得奇怪:“你没看新闻吗?桑总是昨天的飞机飞k国,刚落地不到一小时就发生了地震。你是他老婆啊!”
他们离婚的事,还没有公之于众。胡晓显然并不知情。
但现在,并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。
郁占手抖了一下。
手机掉到了地上。
k国梦亚机场也因为地震的原因进入半休眠状态,许多航线暂时停飞。
其中就包括从临江市飞往梦亚的那条航线。
郁占不得不打消了立即飞往k国梦亚的念头。
她像热锅上的蚂蚁,心神不宁。
桑书南一直没有联系上。
临江市的外事机构表示,已经将桑书南的资料传到了k国领事馆,领事馆方面也已全力投入了救援本国公民的行动,如果有消息,会第一时间通知她。
这显然无法缓解郁占的焦虑。
她根本不敢想象,桑书南在k国到底遭遇了什么情况。
胡晓和其他几位高管收到了消息,赶来她的公寓陪她,同时商议对策。
胡晓神情严肃:“郁总,我知道这么说对你来说也许太残酷,可是桑总没有别的亲人,如果他这次真的出事,公司的决策权就会移到你手上。你无论如何都得振作。”
郁占沉默不语。
为什么这种事,总是轮到她头上。
一次,又一次地。
她什么都不想要。
她只想要桑书南好好地、活着回来。
【拾壹】
郁占倒霉了半辈子,但这一次,她没那么倒霉了。
桑书南在晚上的时候,给她打了电话。
彼时,是临江市的深夜十点半,胡晓等人已经离开,房子重新恢复沉寂。
郁占躺在床上,盯着手机发呆的时候,手机响了起来。
桑书南熟悉又久违的声音,隔着千山万水传来:“郁占姐?”
郁占的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。
桑书南等不到回应,又试探着喊了一遍:“郁占姐?”
郁占终于忍住哽咽,说:“我不同意离婚。”
桑书南:“……”
他过了一会儿,才重新开了口,从线路里传来的声音,听不出太多的情绪:“我遇上地震,大地都在震颤,旁边的房子在晃。晃着晃着,像是要垮。吓得我一路狂奔,手机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,裤子差点都湿了。”
郁占想笑,没笑出来:“你现在在哪?”
桑书南说:“到领事馆了。大概明天下午,我就可以坐飞机回来。”
郁占说:“我明天去接你回家。”
桑书南又沉默下去了。
她能听见他的呼吸。
急促的。
紧张的。
她也很紧张。
桑书南过了很久,才说:“你刚刚说,你不同意离婚,是什么意思?”
郁占心头一跳。
她慢慢地答:“字面意思。”
桑书南的呼吸好像停滞了,声音很轻:“如果你不离婚,费行安要怎么办?”
郁占怔了半天:“你是什么意思?我跟费行安早就没关系了。他找过我,我已经拒绝了他。”
桑书南:“……”
郁占好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:“你以为我们……?”
桑书南:“我明天回来。”
郁占不让他转移话题:“你是不是傻?我已经跟你结婚,又怎么会跟费行安在一起?”
桑书南:“……可是你以前一直很喜欢他。而且最近,我们……”
郁占又有点想笑了。
还是笑不出来。
她问了一句:“你有没有做那些……对不起我的事?”
桑书南这次,答得很快,声音里带一点点说不出的惊慌:“我没有。”
郁占不说话了。
他等了一会儿,小心翼翼地又开了口:“我真没有。我只是以为……你想要走。所以才会故意让你看见……那个东西。”
婚内出轨的那一个,会在结婚官司里处于绝对的劣势。
如果一定要分开,他想要留给她更多。
如果一定要分开,其他的事,于他而言,又有什么意义。
郁占苦笑:“你为什么,什么都不说?”
桑书南委屈:“你还不是一样,什么都没问。”
【拾贰】
郁占开始了新书的准备工作。
她在空白的文档上,打下一行题记。
“他是她异常沉默的爱人。不说,不问。他坚持自己的观点:爱她,就要关注她的感受,让她快乐。”
房门被轻轻地敲响。
桑书南站在门边,看着她:“饭做好了。先吃饭,一会儿再写,好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