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 雨骤月黑心急行迟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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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苔莎的模型正在那儿融化得无影无踪的时候,那个美丽的女人自己也正一个人站在雨冢上,她的灵魂正陷进了一种孤独凄苦的深渊里,那是从来很少有像她那样年轻的人曾经陷入过的;同一时候,姚伯也冷冷清清地坐在布露恩。他已经把他对朵荪说的那番话实行了,打发费韦把信送给他太太了,现在正在那儿越来越焦灼地等她回来的踪影或者声音。要是游苔莎还在迷雾岗的话,那么至少可以盼望她会当夜叫送信的人带回一封回信来的;不过姚伯却曾嘱咐过费韦,叫他不要要回信,为的是好一切都由着她的意向。要是有口信儿,或者有回信,那费韦马上就回来交代一下;要是什么都没有,那他就一直地回家好啦,那天晚上不必再麻麻烦烦地回布露恩一趟了。

但是姚伯却暗中抱着一种更令人愉快的希望。游苔莎也许不愿意用笔墨回答他——她的脾气往往喜欢不声不响地行动——而叫他惊喜交集地亲身在门前出现呢。

让克林怨恨的是:夜色渐渐深了的时候,下起大雨、刮起狂风来。只见狂风把房子的四角蹭磨、擦刮,把檐溜吹得像豆粒一般往窗上打。他坐不安立不稳地在那些没人居住的屋子里到处地走,把小木片儿塞到窗缝儿和门缝儿里,好把门窗发出来的奇怪声音止住,把从玻璃上分离了的铅框子再安到一起。就在这样的晚上,古老的教堂里墙上的缝子才裂得更大,老朽的宅第里天花板上的旧污渍才重新出现,从手掌那么大扩展到好几英尺。他的房子外面篱栅上那个小栅栏门儿,开开了又噶嗒地关上了,但是他急切地往外看去的时候,那儿却又并没有人;那种情况,仿佛是死人无影无踪的形体,经过栅栏门,来拜访他似的。

到了十点钟和十一点钟之间,他见费韦既然没来,别人也没有来的,就躺下休息去了,并且虽然心里焦灼,却一会儿就睡着了。但是既然他曾那样急切地期待过,所以他的觉并没睡得稳,约莫一个钟头以后,他很容易地就让敲门的声音聒醒了。他从床上起来,从窗户往外看去。雨仍旧倾盆地下,他面前那一大片荒原,叫大雨泼得整个儿地发出一片沉闷的咝咝之声。一片黑暗,无论什么都一点儿也看不见。

“谁?”他大声问。

只听轻碎的脚步声在门廊下移动,同时他刚刚能辨出一个女人凄婉的声音说的这几个字:“哦,克林哪,你下来给我开开门吧!”

克林兴奋得脸上又红又热。“这一定是游苔莎!”他嘟囔着说。要真是她,那她真是出其不意地回到他这儿来了。

他急急忙忙点起蜡来,穿上衣服,跑到楼下。他把门一下拉开的时候,只见蜡光照出来的,是一个身上叫斗篷严密地围着的女人。她立刻往前走来。

“朵荪哪!”只听克林用一种没法儿形容的失望口气喊。“原来是朵荪,半夜里,又赶着这样的天气!哦,游苔莎在哪儿哪?”

那个女人正是朵荪,身上湿淋淋的,面上一片惊慌,嘴里喘息不止。

“游苔莎?我不知道,克林;可是我能猜出来,”她极度心慌意乱地说。“你先让我进去歇息歇息——我就给你讲。有人正憋着要闹大乱子哪——我丈夫和游苔莎!”

“什么,什么?”

“我想我丈夫要离开我,或者作什么可怕的事了——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——克林,你能去看看吗?除了你,我没有别人帮助我!游苔莎还没回来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她一口气接下去说:“那么那是他们要一块儿逃走了!今天靠八点钟的时候,他进屋里脱口跟我说:‘朵绥,我刚看出来,我得出一趟远门儿。’‘什么时候?’我说。‘今天晚上,’他说。‘上哪儿去哪?’我问他。‘我现在不能告诉你,我明天就回来了。’他把话说完了,就去检点他的东西去了,对于我一点儿也不理会。我等着看他起身,但是他可不起身,跟着天就十点钟了,那时他说:‘你顶好睡觉去吧。’我不知道怎么办好,所以就躺下了。我相信他以为我睡着了,因为我躺下了半点钟以后,他就上了楼,把一个橡木箱子开开了;我们往常家里的钱存得多的时候,就把钱放在那个箱子里;他开开了那个箱子以后,从那里面拿出一卷东西来,像是钞票。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钞票放在那儿的,我可一定知道那是钞票。那一定是前几天他到银行去的时候,从银行里提出来的。既然他就出去一天,那他干吗用那么些钞票哪?他下了楼的时候,我可就想起游苔莎来了,想起他怎么前一天晚上跟她见面儿来着了——我知道他跟她见面儿来着,克林,因为我跟了他半路;不过你上我那儿去的时候。我可没告诉你,怕的是你要往坏里琢磨他,那时候我也没想得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。我当时想到了游苔莎,可就躺不住了;就起来把衣服穿好了。我听见他上了马棚的时候,我就想到我得来告诉告诉你。所以我就悄悄地一声不响下了楼,溜出来了。”

“那么你来的时候他还没真走哪?”

“没有。亲爱的克林哥哥呀,你能去劝一劝他,叫他不要走吗?我说的话他是满不理会的,他老拿他出一趟门儿,明天就回来那一套话来对付我;可是我不信那一套话。我想你劝他,他也许还能听一点儿。”

“那我就去好啦,”克林说。“哦,游苔莎呀!”

朵荪怀里抱着一个大包卷儿;现在她已经坐下了,就把那包卷打开,跟着一个小婴孩就在里面出现,好像果壳里的果仁儿一样,——干爽,暖和,丝毫没感到行路的颠簸和风雨的吹淋。朵荪把那小婴孩急急地亲了一亲,才有了哭的工夫,一面哭,一面说:“我把孩子也带来了,因为我怕不定有什么事会落到她身上,我想,我把她抱出来这一趟,也许能要了她的小命儿,但是让我把她撂给拉齐勒,我可不肯!”

克林急忙把木头块儿放到炉壁的炉床上,把还没完全灭的残火拨开,用吹火管儿把火吹出火苗来。

“你在这儿烤一烤好啦,”他说。“我再去弄些木头。”

“别弄啦,别为木头耽搁工夫啦。我自己添火好啦。你马上就去吧——请你马上就去吧!”

姚伯跑到楼上,去把衣服穿齐。他去这一会儿的工夫里,外面又有人敲门。不过这一次却决不会叫人幻想那是游苔莎了;因为敲门以前的脚步是迟缓而沉重的。姚伯一面心里想,这也许是费韦拿着回信来了吧,一面下了楼,把门开开。

“斐伊舰长啊?”他对一个身上滴水的人形说。

“我外孙女儿在这儿吗?”舰长问。

“没在这儿。”

“那么她哪儿去了哪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可是你应该知道哇——你是她丈夫啊。”

“显然只是名义上的丈夫罢了,”克林愤慨激昂起来,说。“我只知道,她今儿晚上打算跟韦狄一块儿逃走。我这正要去看一看哪。”

“呃,她已经离开我的家了;她大概是半点钟以前离开的。那儿坐着的是谁?”

“我堂妹朵荪。”

舰长带着满腹心思的样子对她鞠了一躬。“我只希望不要比逃跑更坏就得啦,”他说。

“更坏?一个做太太的跟人家逃跑,还有比那个更坏的啦吗?”

“哼,有人告诉过我一段奇闻。我刚才还没起身追她的时候,我把我的马夫查雷叫起来了。我前几天把手枪丢了。”

“手枪?”

“那时查雷说,手枪是他拿走擦去了。刚才他又承认,说他把手枪拿走,是因为他曾看见游苔莎很特别地瞅手枪来着,并且她以后对查雷承认过,说她是想要自杀来着,不过她叫查雷对那件事严守秘密,还答应过查雷,不再想那样的事。我不大相信她有用那桩家伙的胆量,不过那很可以看出来,她心里都有什么念头的了;凡是一次想过那种事的人,他们会想第二次的。”

“手枪哪儿去了哪?”

“稳稳当当地锁起来了。哦,她是不会再摸到手枪的了。可是除了枪子儿打一个窟窿以外,想要送命,还有的是别的办法啊。你到底为什么跟她吵架吵得那么厉害,把她挤对到这步田地?你一定待她很坏很坏来着。哼,我本来老是反对这段婚姻的,我对了。”

“你要跟我一块儿去吗?”姚伯没理会舰长刚才说的那句话,只问他,“要是你去,那咱们走着的时候,我就可以告诉你我们两个为什么吵架了。”

“上哪儿去?”

“上韦狄家里去呀——那就是她的目的地,决没有错儿。”

朵荪听到这儿,就一面仍旧哭着,一面插上嘴去说:“他只说,他忽然有事,要作一趟短旅行;可是果真那样,那他为什么要那么多的钱哪?哦,克林哪,你想事情会闹到哪步田地哪?我恐怕,你呀,我这个可怜的小乖乖呀,一会儿就快没有爸爸了!”

“我现在走了,”姚伯说,一面走到门廊下面。

“我倒是想跟你一块儿去,”老头儿疑疑惑惑地说。“不过我恐怕我这两条老腿,在这样的黑夜里,很难走得到那儿。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。他们逃跑的时候要是让人截住了,那她一定会回到我那儿去的,我应该在家里等着迎接她。不过不管怎么样,要叫我走到静女店,可办不到,所以也就不用费话了。我要一直地回家了。”

“这也许是最妥当的办法,”克林说。“朵荪,你把自己烤干了,在这儿越随便越好。”

他说了这句话,就把门带上,和斐伊舰长一块儿走出去了;斐伊舰长走到栅栏门外头,就和克林分了手,往中间那条通到迷雾岗的路上走去。克林就斜穿到右边,走上了通到客店的那条路。

他们都走了以后,朵荪就把几件湿衣脱了下来。把婴孩抱到楼上克林的床上安置好了,又下了楼,上了起坐间,在那儿弄了一个大一点儿的火,开始在火旁烤起来。火焰一会儿就顺着烟囱升起来了,使得满屋子都显出一团舒服的样子来;屋子里那种情况,和门外面雨打风吹的天气比起来,加倍地显得舒服,因为那时门外的风雨,正在那儿往窗户上狠扑猛击,在烟囱里吹出一种奇怪的低沉声音,好像一部悲剧的序幕一样。

但是朵荪在这所房子里的,却是她最小最小的一部分,因为那时小娃娃既然已经安安稳稳地睡在楼上,不用她牵挂了,她的心可就飞到路上,跟着克林一块儿去了。她把克林的行程琢磨了又琢磨,琢磨了相当大的工夫以后,她可就觉得时光慢得令人不耐了。不过她还是坐着没动。又坐了一会儿,她可就差不多觉得不能再坐下去了;其实那时候,克林还难走到客店呢;想到这一点,那就好像实际的情况,对她的耐性,故意开玩笑一样。后来她到底往婴孩的床旁边去了。只见婴孩正睡得稳稳沉沉的;但是她心里老嘀咕,不知道家里会发生什么凶灾大祸,同时在她心里,看不见的事比看得见的更占上风:这种情况叫她兴奋得不能再忍下去。她忍不住不下楼去开门。只见外面的雨仍旧下着,蜡光射到最近处的雨点儿上的时候,就把雨点儿照得好像发亮的标枪,在这些雨点儿的后面是一片看不见的雨点儿。走到这种雨地里面去,就跟走到稍稍有空气弄稀淡了的水里一样。但是现在这种回家的困难却更激动了她想要回去的心思,因为无论什么,都没有疑虑不决那样令人难受。“我能好好地到这儿来,”她说,“为什么我就不能好好地从这儿回去哪?我躲着就错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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