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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罢早饭,曹氏催着亦珍回屋去,更衣出门。
“与人有约,不可去得晚了。”曹氏殷殷叮嘱,“娘不能随你同去,万事多请教丁娘子。”
亦珍依言,从母亲曹氏院子里出来,回到自己屋中,换下早晨在后厨沾了烟火气的旧衣,穿上旧年秋天才做的,秋水绿色绣月白色桂花的窄袖褙子,下着一条月白色马面褶裙,底边绣着寓意淡泊娴雅、贞静高洁的浅绿色兰花襕边,腰里系着英姐儿送她的镶玉豆蔻花的绦子,整个人透出一股沉静利落的气息来。
招娣亦换了身汤妈妈前阵子新给她做的衣服,两主仆立在一处,很是精神抖擞。只亦珍自己晓得,她此时有多忐忑。
待都收拾齐整了,亦珍这才带了招娣,禀过母亲曹氏,出门去了。
不料出门没走几步,便遇见了隔壁杨老爷家的宝哥儿。
宝哥儿秋闱放榜,在正榜第一百一十四名,中了举人,有了出身,已可入仕了。杨夫人顿时得意起来,靠杨老爷怕是靠不住了,还是靠儿子比较实在。前些日子她请了池媒婆上隔壁曹寡妇家为儿子提亲,想娶亦珍做儿媳妇,遭到婉拒,她还颇遗憾了几日。毕竟亦珍母家无人,又小有家产,嫁进门来,还不是随她拿捏?
可是如今儿子乡试得中,做了举人,往后备不住是要当官老爷的,小门小户寡母养大的亦珍,杨夫人便瞧不上了。到底对夫家没有什么助力。
“你如今已是举人,娘亲看着,这四里八乡的,有不少好人家的闺女可以任你挑选。隔壁那丫头不答应,那是她没眼光。现今换咱家看不上她了。宝哥儿放心,娘一定给你娶个更好的回来!”
杨夫人眼下满脑子都是将来儿子出将入相的美好远景,早不将隔壁的孤儿寡母放在心上。至于与姨娘通房歪缠不清的杨老爷,杨夫人更是不屑一顾。新姨娘肚皮里的,是男是女还未可知,便是生个男孩儿下来又如何?她的宝哥儿是嫡长子,而今又有出息了,那些庶子庶女哪个能越过她的宝哥儿去?!
然而宝哥心里,却放不下亦珍。他始终记得,虽然亦珍平时总对他爱搭不理的,然而也正是她,在他心情最苦涩烦闷的时候,微笑着给了一竹筒心太软,问他:好吃么?
今时今日家中姨娘庶妹争相讨好他,给他绣扇套,纳鞋底,做点心,却再没有人能似亦珍那样,触碰到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
杨夫人许是前阵子弦儿绷得太紧,这下儿子乡试得中,她在人前大大的风光了一回,等上门贺喜的亲友邻里少了,她便病了,躺在床上哼哼唧唧,看哪个伺候都不顺眼。早上一睁眼便横挑鼻子竖挑眼,将一碗白粥都揭到地上。
“母亲想吃什么?儿子去买。”宝哥儿不想见母亲仗恃又将家里上下折腾得鸡飞狗跳,遂安抚杨夫人道。
“娘就想吃庆云桥那家的豆沙馅儿松饼。”杨夫人勒着抹额,一副病来如山倒的样子。
“儿子这就去买。”
“叫下人去买便罢。”杨夫人不舍得教儿子特特走一趟。
“儿子亲自去买,才有诚心,母亲吃了,心情一好,病才能快些好起来。”半年前他还是个只知吃糖吃果子的胖小子,不过半年时间,他便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懵懂,长大成人。
宝哥儿带着小厮,亲自跑了趟庆云桥,买了松饼回来,不料在弄堂里,迎面遇见了出门来的亦珍。
“珍姐儿……”宝哥儿拎着松饼,轻轻唤了一声。
“宝哥儿。”亦珍停下脚步,轻轻一礼,“当日人多口杂,是以不曾上门道贺,还未恭喜你桂榜得中。我还有事,便先行一步了。”
宝哥儿年纪轻轻,已考中举人,今后前途不可限量,有得是人前去锦上添花。
宝哥闻言,倏忽明亮起来的双眼黯淡了下去,“珍姐儿不必客气。”
然后静静立在原处,目送亦珍的背影远去。
始终,他都只能目送珍姐的背影,而无法追上她的脚步。他本以为母亲愿意叫媒婆上余家提亲,自己总算能和珍姐儿在一起,琴瑟和鸣,长相厮守。哪料想,余家婉拒了他家。母亲甚至冷嘲热讽说珍姐儿嫌贫爱富,正头娘子不做,反而要去给谢家少爷做妾。
他自然是不信的。
珍姐儿不是那样的人!他心里总有个声音坚定地对他说。
后来谢家派了媒婆上门说亲不成,使人将她家的茶摊给砸了的消息,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的,他有心帮忙,却无能为力。直到这时候,他才深深意识到,自己不过是个靠父母养活,一事无成的书生罢了。他不但帮不了珍姐儿,万一她嫁给他,不得母亲喜欢,成日要看母亲脸色过活,如何比得上在家做闺女那样快活自在?
这样一想,所有不能娶自己喜欢的女子过门,相守一生一世的不甘,都被他深深压在了心底。只这会儿乍然遇见亦珍,才仿佛沉在水底的鱼,吐出个气泡,在水面泛起淡淡的涟漪,便又沉寂了一般。
杨登科最后望了一眼亦珍背影消失的方向,对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小厮道:“走罢,我们回家。”
亦珍带着丫鬟招娣依约到得谷阳桥东的缸甏行弄。缸甏行必景家堰窄,一条幽幽深深的青石巷弄,两旁是沿街的民宅。由于巷弄极窄,有些竟不足一丈宽,两旁的楼房开了窗,里头的人甚至可以相对聊天。
此时还未到巳初,巷弄里的人家多数都已起了,沿街的几爿铺面都已摘下了门板,拿黑黝黝的铁钩绳子捆了,依在门边,便开门做生意了。
亦珍一路过去,看见一间绸缎庄,一间南货行,并一家米店,一家鞋袜铺子,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字号。再望里走几步,便看见了丁胜媳妇儿说的那间陶家铺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