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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人都知道,读书人是最费银钱的。笔墨纸砚,哪一样不要银子?身为读书人,因着日日读书,平日里无瑕劳动,无有进项也就罢了。偏偏每日笔墨纸张的花费,便抵得上家中多日的嚼用。
这也是为什么,寒门难出学子。因为普通百姓家中,是根本养不起一名学子的。家中的劳力都是要做工挣钱养家糊口的,哪有多余的闲钱供学子读书?故而,秦羽瑶的一番话,令满室寂静。
人人心中都无比震动,纷纷用气愤的眼神看向蒋明珠。人家辛辛苦苦供出来的男人,偏偏被你给抢了,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?
秦羽瑶的目光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过一圈,又道:“可是顾青臣回报我的是什么?就在他金榜题名时,却差人送来一纸休书,竟是全然不认我了!连带着我的儿子,他也不要了!”
“那日正是我儿百日之宴,村中乡亲们都在场,他便如此打我的脸!且,当日顾青臣派来的人,接走了他的老父老母,只把我和儿子丢弃在村中。留给我的只有两只带缺口的碗,以及一柄豁口菜刀、一把乌旧的勺子。”
“从前的我为顾家不辞劳苦,说是做牛做马也不为过,他却如此对待我。”秦羽瑶满眼讥讽,看向提在手中的已经略有些醒过神的蒋明珠,“‘顾夫人’,你可知道后来,我过得什么日子?”
不等蒋明珠开口,秦羽瑶便又接着说道:“我一个弱女子,带着才百日的儿子住进村尾许多年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里,四壁皆空。我儿子长到三岁,吃到白面馒头的日子,屈指可数。”
这一番话下来,室内其他人不禁眼中冒出泪光。人人眼前都浮现出,一个勤劳能干但是无比善良的妇人,带着嗷嗷待哺的小儿是如何艰辛生活的。
这对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的她们来说,根本无法想象。
可是,她们却想到,如果她们有一日没有奴婢服侍,吃穿住行都要靠自己,洗衣裳做饭都要靠自己,该是多么难受?而秦氏,应当是比自己更难受的。如此一想,看向蒋明珠的眼神,便更加愤怒鄙夷了。
偏偏蒋明珠不觉,因着挣扎几下,竟然摆脱不得,愤然冷笑道:“你不是极能干么?照你所说,没有了顾郎拖累你,你应该过得极好才是?”
这一番话下来,几乎人人都想冲过去打蒋明珠的脸了。真是给京城贵妇丢人,谁不知道自古以来,没了男人的女子最是难过?尤其秦氏生得美貌,家中无男子护着,日子岂不过得更加艰难?
秦羽瑶亦是冷笑道:“不错。你竟是说中了点子,从前的我,却是太软弱良善了。”话音落下,反手“啪啪”又是几个巴掌,直打得蒋明珠双颊浮肿,口角溢出血沫来:“从今往后,谁也不能再欺侮我至此!”
宁国公府与蒋丞相府,两府乃是一体。宁氏只见蒋明珠受得如此侮辱,再也无法冷眼旁观,便站起身看向宇文婉儿道:“公主,此事不能只听秦氏的单面之词。”
哪知宇文婉儿理也不理她,只朝殿侧站着的宫女使了个眼色。顿时,那宫女便上前来,把宁氏给按下了:“这位夫人,还请归位。”
宁氏挥手甩开那名宫女,张口想要再说什么,忽然这时,只见宇文婉儿的目光扫了过来。那目光森然冰冷,带着满满的戾气,立时叫宁氏背后一寒,冷汗霎时间流了下来。
宇文婉儿,从来不是良善之辈。宁氏的心中,此刻不禁胆寒。如果今日得罪了宇文婉儿,只怕竟是落不了好。说不定,竟比蒋明珠还凄惨些。
想到这里,宁氏不由得拧紧了帕子,咬了咬唇,别过头不再看向蒋明珠。明珠,不是嫂子不帮你。嫂子帮你之前,首先得保住自己才是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明珠你自己保重。
然而到底心中焦急,不由暗暗期待,皇后娘娘快些来人吧!
此时,被打得两耳轰鸣,眼前金星闪耀的蒋明珠,勉强听得见秦羽瑶讥讽地说道:“若非你买通杀手,击杀我与儿子,我也不会怒极而立。今日我打你巴掌,还多亏了你让我改变。”
“我,你——”蒋明珠张口想要反驳,偏偏眼耳轰鸣,若非秦羽瑶提着她,竟是站不稳。一时间,只顾着聚集精神,竟没有来得及辩解。
而殿内其他人听见这番话,却又是一番惊愕,只见朱琼雯猛地站起来,怒瞪双目,说道:“什么?蒋氏竟然派人杀你们母子?”
秦羽瑶回首看她,点头答道:“不错。你们大概没有听过,是一个极有势力的组织。若非我因缘际会,认得了贵人,只怕早已与儿子尸首异处,埋骨荒野。”
众人只道她认得的贵人乃是宇文婉儿,便没有再问。只不过,却是恼恨瞪着蒋明珠,此刻咬得牙根都酸了——蒋明珠,竟是如此卑劣之人!
“后来,顾青臣来了。我以为他是向我们母子道歉的,谁知他竟是要给我十两银子,想让我把儿子卖给他。”说到这里,秦羽瑶冷笑一声,“我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农妇。我不仅打了他,还抢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。”
有些细节,秦羽瑶是有些改动的。毕竟,这些人也不会真正去调查。故而此刻,怎样最抹黑顾青臣,秦羽瑶便怎么做了。
“打得好!”听罢,朱琼雯拍桌子道。
坐在旁边的程水凤亦是拍手叫好:“如此卑劣之人,却该打得他脸肿如猪头!”
秦羽瑶便朝两人点了点头,接受了她们的仗义执言,而后说道:“后来我问他,知不知道蒋氏命人杀害我们母子的事?他答曰知道,但是竟然不生气。只说也将我接进顾府,给我一个姨娘的名分,叫我好吃好喝,不必再日日田间劳作。”
“竟如此过分?”就连殿中其他人都愤愤不平起来。
一名眼睛圆圆的娇俏姑娘,此刻咬着丰润的嘴唇,也不由得说道:“简直太无耻了!这种人,怎么能入朝为官?”
“胡说八道!简直是满口胡言!”这时,蒋明珠勉强能够聚集精神,虽然脸颊肿痛不已,每每说话都牵动伤势,却是强撑着为顾青臣辩解道:“顾郎才不会如此!必然是你这小农妇恶言中伤!”
秦羽瑶偏头斜睨着蒋明珠,忽然手一松:“你心中所在意的,恐怕是顾青臣不会接我进府,他永远也不会背叛你吧?”
蒋明珠不意秦羽瑶忽然松手,一下子重心不稳,整个人朝旁边倒去。她连忙佝着身子扶住身旁的小桌,勉强没有摔倒。只不过,此刻形容却是十分狼狈。
只见一张原本如银月般娇艳的脸庞,被打得红肿不堪,嘴角破了皮,渗出丝丝血迹。且梳得精致的发髻也变得凌乱了,钗环摇摇欲坠地插在头上,下一刻便要掉下去似的。
蒋明珠当然知道此刻的狼狈是谁带给她的,此刻怨毒地看着秦羽瑶,说道:“你这恶毒妇人,难怪顾郎不要你!你今日出言中伤他,令他丢尽颜面,日后再也别想进入顾府!”
秦羽瑶本已走到一半,不想再搭理她来着。
毕竟,事情都已经说清楚了,大家也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。再纠缠着不放,未免过犹不及。此刻,却不由得眉毛挑了挑,站定脚步回过身来:“谁告诉你,我要进顾府的?”
蒋明珠只见她转过身来,自以为说中她的心事,冷笑一声直起腰,拨了拨有些凌乱的钗环,昂起脖颈对秦羽瑶道:“你少装模作样。如果你不是为了进入我顾府,今日演这一出又是为什么?只为了诉苦叫人同情你吗?我却是不信。”
“你却是不信么?”秦羽瑶抬起手,扶着晶莹饱满的额头,做思索状。片刻后,却是笑了,抬脚走回蒋明珠的身前:“我想到法子叫你相信了。”
蒋明珠原本昂着脖颈,等着秦羽瑶反悔求她,毕竟顾青臣那般青年才俊,蒋明珠不相信秦羽瑶会不想进入顾府。何况,秦羽瑶已然是破了身子的残花败柳,连儿子都有了,日后又能嫁给谁?
再者,只听秦羽瑶口口声声“我儿子”,想必是个一心为着儿子的。如此一来,不入顾府搏前程,谁又能信?故而此时,脖颈扬得愈发高了。只等着秦羽瑶如果跪下来求饶,她便将那些巴掌打回去。
并且,恰好支使她一番,叫她跟朱琼雯那贱人撕扯。说着,侧头讥讽地瞥了朱琼雯一眼。
正在她打算开口时,却只见秦羽瑶来到她身前却未跪下,不由得蹙眉:“秦氏,你——”蒋明珠刚想说,你为何还不速速跪下求饶?却忽然只见原本还笑着的秦羽瑶,蓦地脸色一变,又寒冷又沉凝,竟是挥起巴掌朝她的脸上扇过来!
“啊!”蒋明珠眼睁睁地看着那巴掌迅疾地挥过来,却是躲避不及。顿时惨叫一声,只觉得这一回的巴掌格外疼痛。心中不由震怒,尖叫道:“秦氏,你还敢对我不敬,我蒋明珠在此发誓,此生绝不会让你进顾府的!”
秦羽瑶冷冷笑道:“用得着你发誓?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?”一边说着,一边毫不留情地反手又抽了她一个巴掌,“我方才便说过,不屑进你那肮脏龌龊的地方。你却不信,我也只能如此叫你信了。”
只听“叮叮咚咚”一阵,方才便已经松散的钗环,虽然被蒋明珠用心整理过,然而经秦羽瑶这两个巴掌,顿时散乱落下。
随着一阵金银珠玉落地的清音,蒋明珠原本精致的发髻彻底不见,一头长发披散下来,衬着一张红肿的脸庞,愈发如疯子一般。这般凄惨模样,却是并无一人同情。众人甚至觉得打得好,打得真好!
“好叫大家知道。顾府,我是不屑于进的。”说罢,秦羽瑶嫌弃地松开蒋明珠,任由她萎顿倒地。
欺人不能太甚,这句话对许多人来讲,都是奉若真理的信条。当着许多官宦之女、官宦之妇的面,心地软一些,却比硬一些来得好。故而虽然可以对蒋明珠再狠一些,秦羽瑶却没有做。
走回到宇文婉儿的身边,看向两边的众人说道:“好叫大家知道,原本公主是因为我的一手好绣艺才格外看重我。我这一辈子也没遇见过更大的官,能够得见公主,已经觉得是上天眷顾。故此,我将自己的委屈与公主道来,盼公主与我一个公道。”
说到这里,秦羽瑶顿了一下,然后继续说道:“公主是个仗义热心的人,听说我的冤屈,便仗义执言,才有了今日的事。你们说我城府深沉也好,说我工于心计也罢,总归我苦练绣功,就是为着这一日。为着有朝一日得到高高在上的人的看重,与我一个公道。”
殿下众人原本觉着,秦羽瑶似乎并不是善类。然而听闻她这一番直白的剖析,不由得又有些同情。
是啊,秦氏又有什么法子呢?她只是个小农妇而已,她的儿子原本应该有更大的前程,她们母子原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,却偏偏遭遇了白眼狼。她如此做,是能别人所不能,敢别人所不敢,是值得她们钦佩的!
“秦绣娘,你是个直肠子,与我一样都是性情中人,如果你不嫌弃,今日我朱琼雯就与你交个朋友。日后你店铺中出了新品,只管叫人传信给将军府,我必然捧场!”朱琼雯神采飞扬的面上,带着一股侠气。
说罢,坐在她旁边的程水凤亦是举起手道:“算上我一个!”
其他人虽然没有如朱琼雯、程水凤一般,直接表明态度,却也消去了不少忌惮。至少,这是个实诚的、率直的人,如朱琼雯一般,都不是坏心肠的人。
最重要的是,朱琼雯和程水凤虽然最是高调,然而人却是精明的。她们此时如此认可,便说明秦羽瑶着实是个不错的人。
故而也有人点头道:“秦氏,你做得很好。”
“秦氏,你当真不打算入顾府么?”这时,坐在角落里的一个默不吭声的女孩子开口问道。
秦羽瑶抬眼看去,只见那原是一位极漂亮的姑娘,脸蛋儿晶莹,下巴尖尖,是一张极秀丽的瓜子脸。而她面上神情冷冷清清,一双眼珠儿黑白分明,如那浸入冰水中的黑棋子一般,清泠泠的煞是漂亮。
“是,我瞧不起顾青臣为人,自然不肯让我儿子认他为父。”秦羽瑶干脆地答道,“蒋氏心如蛇蝎,我便是饿死冻死也不肯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。”说罢,又瞥了狼狈坐起,此刻勉强拿着钗环挽头发的蒋明珠。
蒋明珠立时气急,待要说什么,却被旁边的宁氏一把捂住嘴,死也不叫她开口。蒋明珠挣了几下,竟没挣开,便只把牙齿咬得咯咯响,怨毒地看向秦羽瑶。
“那好。回头我便把此事告知我父,他若查清此事为实,必然还你一个公道。”那生得秀丽清雅的小姐,此刻说话也是冷冷清清的。说完,便垂下眼睛,再不出声了。
秦羽瑶不由得愣了一下,随即抱手施礼:“如此,多谢姑娘。”
“这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小姐,名叫颜千意。”这时,朱琼雯出声与她解惑起来,“他父亲掌管都察院,她既然如此说了,便定会与你一个公道的。”
秦羽瑶闻言,不由得面上一喜,连忙又补了一礼:“多谢姑娘。待我冤屈洗清之日,便与姑娘送上一份薄礼。”
颜千意却是微微颔首,说道:“只要你所言属实,必会还你公道。”
公道?什么公道?蒋明珠恨恨地扭头看向颜千意,对多管闲事的颜千意十分不满。左都御史了不起么?也不过是正二品的官员而已。而蒋明珠的爹爹、公公都比他的官位高,颜千意竟是不怕死么?
颜千意的旁边,坐着一位眼睛圆圆的娇俏姑娘,原是叫做齐颖的。就在众人刚来到英华宫,宇文婉儿向众人显摆曲裾时,齐颖便认了出来,这是秦记布坊的手笔。不久后,果然在宇文婉儿的袖口处发现四叶草标志。再看秦羽瑶,不由得敬佩万分。
不久之前,齐颖和兄长齐彬在青阳镇散心,偶然来到布艺一条街上,恰时陆掌柜与秦羽瑶正在官司,两人便凑过去看热闹,齐彬还做了一回主持。当时,秦羽瑶给齐颖和齐彬的印象都极深,故而齐颖只见了秦羽瑶一眼便认了出来。
此刻,在英华宫中再见到秦羽瑶,齐颖心中是惊疑的。在青阳镇上遇到时,因着秦羽瑶只是一个做商人的小妇人,故而齐颖和齐彬只是报了名字,并没有报来历,便是不曾想过她会有更大的出息。
然而这时,齐颖不由得摸了摸鼻头,她和兄长都看走了眼。这位秦绣娘,竟是超乎他们的判断。
当齐颖的目光从秦羽瑶的身上收回,好巧不巧,正好瞧见蒋明珠在瞪着颜千意。那目光甚为刻毒,不由得叫齐颖打了个寒战,碰了碰颜千意的手臂,低声说道:“颜姐姐,那顾夫人瞪你呢。”